#第三节 康有为黯然跌下“神坛”

时间是最好的法官。纸里包不住火,雪里埋不住尸,谎言总有被揭穿的时刻。1970年代起,台湾学者黄彰建率先指出《戊戌奏稿》是康有为事后改纂的“伪作”;1980年代初,大陆学者孔祥吉撰文指出:“整个看来,《奏稿》所辑康有为戊戌变法时之奏折二十篇,进呈编书序五篇,除去在政变之前已在《南海先生七上书记》和《湘报》第一○四号公开发表过的《呈请代奏皇帝第七疏》、《进呈俄大彼得变法考序》两篇外,其余各篇,均有不同程度的改动,不少篇章均系后来补缀,文句与原折几无共同之处。以上列举各篇章均是康在变法时呈递光绪的重要奏疏,大都辑入了《杰士上书汇录》,成为光绪裁决新政的蓝图。但是,《奏稿》却对此作了原则性的改易,有的几乎改得面目全非。”(22)“史料工作本来就是历史研究的基础工程,没有丰富而经过甄别的史料,就不可能建筑起宏伟的科学殿堂。”(23)近年来,随着康有为《戊戌条陈原件》和编纂上呈光绪书籍真本的陆续发现,更使《戊戌奏稿》的研究价值锐减。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也就是说,“康有为是戊戌变法领袖”的立论基础已轰然崩塌,尘归尘,土归土,康有为的历史真面目终于大白于天下!

邝兆江指出:康有为《戊戌奏折》“只有3折被采用,6折部分被采用,其余皆落空”(24)。

康有为“同样强烈地认为自己提出的变法建议,基本上是被否决了。康有为自编《年谱》里一一叙述说:‘所云誓群臣定国是一条,以为诏书两下,国是已定,此条无庸议。所谓请选天下通才二十人置左右议制度一条,乃改为选翰詹科道十二人,轮日召见,备顾问,于是制度局一条了矣。我所请令臣民咸得上书一条,改为职官递本衙门,士民递都察院。我所请开法律局,定为每部派司员,改定律例。夫司员无权无才,无从定之,又非采集万国宪法,与我本意大相反矣。学校局一条,则以大学堂及各省中小学堂,已经奉旨另办了之。农工商局则以屡奉谕旨饬办了之,所谓起民兵以练陆军,购铁舰以成海军,则以裁兵并饷等旨了之。所请民政局,则拟旨令督抚责成州县妙选人才了之。唯令开一铁路矿务局,请即在总理衙门派人办理。于是所议我折似无一语驳者,似无一条不行者,上亦无以难之,虽奉旨允行,而此折又皆成为虚文矣。大官了事,所谓才者如此。’”(25)刘大年认为:“载湉下诏定国是以后的一百零几天里,上谕如雪片纷飞。改良派一再上折,但没有被采纳,相反由洋务派提出来,虽与改良派的主张抵触的建议,却大量地见诸于诏书。其中有变法纲领的问题,也有经济政策、文化教育方针的问题。”(26)

即使是被皇上采纳的建议,知识产权也未必就归康有为一人的。袁伟时认为,“公车上书的各项主张在同时期好些大臣(如刘坤一、袁世凯、盛宣怀等)的奏章中也已提出来了”(27)。戊戌变法期间,皇上施行的新政,如修筑铁路、举办邮政、裁军练兵、废除漕运、开办学堂等等,有见于康有为奏折中的,但更多的内容是别人早就提过的。如1895年,胡燏棻《条陈变法自强疏》里,把筹饷、练兵、筑铁路、开民厂制造机器、废止漕运、创办邮政、设立学堂等,都列举出来了,论述详细。其中筹饷、练兵、筑铁路等,在变法中还分别得以施行。张登德在《寻找近代富国之道的思想先驱——张炽研究》一书中,以充分证据证明康有为1898年8月2日所上的《条陈商务折》,多处抄录陈炽的《续富国论·商书》

1897年12月31日,杨深秀在出任山东道监察御史的第二天,就向光绪帝上奏《时事艰危谨贡刍议折》,明确提出“时势危迫,不革旧无以图新,不变革无以图存”的变法主张。这份奏折洋洋洒洒数千言,辞情恳切,慷慨激昂,在朝廷中引起了不小震动。据军机处档案记载:“本日御史杨深秀奏,时势艰危,谨贡刍议折,奏旨存。谨将杨深秀折恭呈慈览。”此奏折是在德国强占胶州湾事件发生后,光绪帝听到的最早的变法呼声,比康有为的《请大誓臣工开制度新局折》还要早两个多月。

1898年8月29日,康有为上《恭谢天恩并陈编纂群书以助变法请及时发愤速筹全局折》。在《自编年谱》中,他写道:“于折未极陈时变之急,分割之苦,新政变而不变,行而末行之无益,制度局不开,零星散杂之无稗,末复举波兰事,反复言之,折凡数千言,于是上(光绪)大感动,从此大发雷霆”,不再瞻前顾后。当天,康有为又上了一道《为厘定官制请分别官差以行新政以高秩优耆旧以差使任贤能折》后,光绪帝终于下定决心,大裁冗员。经考证,康有为此说水分较大。因厘定官制折中,主要强调的是官差并用之制,而没有提出裁汰冗宫冗员的主张。而在康有为之前,上折前6天,署大理寺正卿岑春煊(1861年—1933年,字云阶,广西玉林人)就上了《敬陈管见伏冀采择折》,主张对内外冗滥官员进行比较彻底的裁汰,“务使人历一官,皆有职守之事,不至虚设一位,徒糜厚禄”。此疏深为光绪帝赏识,岑因此而擢升广东布政使。8月29日,光绪帝主要是根据他的建议,颁布大裁冗员的上谕。

刘高在《北京戊戌变法史》指出,康有为将施行裁汰冗宫冗员等举措都记在自己的账上,很有些揽功之嫌。

清朝官员实行的是九品中正制,每一品又分正负,共18级。七品主事,只相当于今天的处级干部。据史料披露,当时官员有两万七千余名,文官约两万名(28),京官数以千计,京官中的四品以上官员也是数以百计。在等级森严、红顶如云的晚清官场,属于候补的“康七品”算个啥?人微必言轻啊。可以说,戊戌变法时期,康有为职位之微,权责之薄,口碑之差,就连大弟子梁启超也认为他“可笑之至”(29)。对此,康有为也还有一点自知之明。9月17日,光绪帝发布令康有为出京的明诏,康有为在《自编年谱》中写道:“初二日明诏促我出京,于是国人骇悚,知祸作矣。以向例非大事不明降谕旨,有要事由军机大臣面传谕旨而已。至逗留促行一事,非将帅统分逼挠,无明降谕旨之理。况吾为微官,报亦小事,何值得明发上谕?”(30)康有为自己都感到好笑:我是如此一个微官,外派上海,还值得大惊小怪地发一道明喻?其实,他并不知道,光绪发明喻,并非他认为康有为这个微官多么重要,而是想通过发明喻的方式,向太后等人宣布,自己与康有为只有一面之交,康有为已经被我赶走了。

当然,我不同意“康有为是戊戌变法领袖”说,并不是要全盘否定康有为在变法运动中的独特贡献,特别是他在戊戌变法前期建学堂、办报纸、编书籍、开学会、上奏折等,在宣传方面具有“开山之功”。正如9月23日,张元济致信汪康年所评价的那样,“康于初五日出京,初六日奉命拿问……康固非平正之人,然风气之开,不可谓非彼力。”(31)

李鸿章则从反面做了诠释。9月24日,他出面宴请伊藤博文,酒过三巡,宾主很自然地聊起康梁。李鸿章为康梁辩解说:“论其罪状,无非煽惑人心,致于众怒。”梁启超后来在《南海康先生传》中论定:“康南海果如何之人物乎?吾以为谓之政治家,不如谓之教育家;谓之实行者,不如谓之理想者。”他还在《清代学术概论》进一步指出:“而有为以好博好异之故,往往不惜抹杀证据,或曲解证据……有为之为人也,万事纯任主观,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,其对于客观的事实,或竟蔑视,或必欲强之以说我。”

可以坦率地说,无论是资历、地位、官职,还是能力、人品、社会影响等诸多方面,康有为都不具备戊戌变法领袖的条件。

这里,有必要澄清一下:

如果说康有为是康党领袖,尚能说得通,但康党基本上都是他的学生,统共才有多少人啊?康党在变法中的实际作用才多大?康党领袖并不能等同于戊戌变法领袖啊;

如果说康有为是维新派领袖,我认为,仍不合格。“洋务派和维新派相互间也常常是划不清界限的。翁同龢和徐致靖政治上都不是真正的维新派。”(32)假如说真的存在过一个“维新派”集团或群体,那么,恰恰是康有为破坏了维新派的内部团结,瓦解了维新变法的统一战线。别的不说,单看他抛出了康记维新理论《新学伪经考》和《孔子改制考》之后,支持他变法的开明官员翁同龢、孙家鼐、张之洞、陈宝箴、张荫桓等,有的对其错误理论提出严厉批评,有的对他躲避三舍:翁同龢读完《新学伪经考》,评价其“真说经家一野狐也,惊诧不已”。(33)湖南巡抚陈宝箴也由“奏荐我而攻《改制考》(康有为语)。”“颇言变法”的管学大臣孙家鼐“于(五月)二十九日上摺劾《孔子改制考》,并谓康某才气可用,以为宜如汉文之待贾生,老其才折其气而后大用之。”(34)并向光绪帝明确建言:“臣以为康有为书中,凡有关孔子改制称王字样,宜明降谕旨,亟令删除。”曾支持康有为开强学会、办《时务报》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则“不信孔子改制,频劝勿言此学”,并撰写《劝学篇》一书,对康有为的歪理邪说予以批驳。甚至连黄遵宪、唐才常等人都不买康有为的账,孙宝暄、郑孝胥则对康有为的“大言”、“病狂”表示不满……事实证明,康有为的以《孔子改制考》为代表的“变法理论”,其“思想的负面影响似远超过正面影响”(35)。后来,康有为又企图排挤汪康年,让梁启超夺取《时务报》领导权,进一步破坏了维新变法的统一战线,以至于缪荃孙(1844—1919,字筱山,晚号艺风老人,江苏江阴人。中国近代教育家。曾任翰林院、国史馆编修等职)在给汪康年的信中指出:“康、梁如此行为,是乱天下人,岂是治天下人?国家将亡,必有妖孽,此妖孽也!”(36)由此可知,康有为当年作为“维新派领袖”是多么的“领导有方”啊!正如著名学者江中孝在《关于康有为和戊戌变法维新的指导思想问题》中所认定的那样,“康有为不是传统儒学的学术权威,他的学术地位、声望、修养都不能胜任学界领袖的重任,他的学说难以赢得士林的认可”。如果说康有为是戊戌变法领导集体中的一员,因此,也可以称其为“戊戌变法领袖”,仍然说不通。首先,没有史料证明,“戊戌变法领导集体”存在过(假如懋勤殿开办了,似乎可以这么认为);其次,即使真有所谓的“戊戌变法领导集体”,康有为仅有建议权,而无参与决策的权力,也不能成为“戊戌变法领导集体”中的核心,因而不能成为“戊戌变法领袖”之一,更不能进而推定他是“戊戌变法领袖”。

其实,对于康有为及其康党的所作所为,时人早已做过客观鉴定。真是好好奇怪,这些知情人、当事人、见证人的意见白纸黑字,收集便利,那些执意捍卫康有为“戊戌变法领袖”说的“专家学者”怎么能充耳不闻、视而不见呢?

旁观者清。驻京外交人员如窦纳乐、戈颁等都认为康梁鼓噪的“改革”(如变易服色、剪发等)是鲁莽冒进,不切合实际。仆兰德和班克豪斯认为“很难宽宥康有为的个人动机,以及夺权的欲望”。英国领事班德瑞在给总领事的《备忘录》中明确指出:“我认为康有为是一位富于幻想而无甚魄力的人,很不适合作一个动乱时代的领导者。很显然,他被爱好西法的热心所驱使,同时又被李提摩太的一些无稽之谈所迷惑,他的提议改变中国服装至少是不合理的。在目前中国的情况下,他这建议不是被忽略,便是惹起反抗。”(37)

辜鸿铭认为,康有为和他的信徒是“极端派”,“自私自利而具野心,但又缺乏经验、判断力和方向”。

光绪十六年进士、翰林院编修蔡元培,曾经是康党积极争取的人物,但他却当面拒绝了他们的邀请,并与康党划清界限。多年以后,蔡元培对学生罗家伦交底说:“我认为中国这样大,积弊这样深,不在根本上从培养人才着手,他们要想靠下几道上諭,来从事改革,把这全部腐败的局面转变过来,是不可能的。我并且觉得,他们的态度也未免太轻率。听说有几位年轻气盛的新贵们在办公室里彼此通条子时,不写西太后,而称‘老**妇’,这种态度,我认为不足以当大事,还是回家乡去办学堂吧。”(39)

领衔联合蔡元培、黄炎培等1231名维新人士、绅商联名发出反对“己亥交储”通电要求收回成命的经元善(1840—1903,原名高泉,字莲珊山,后也作莲山,号居易子、居易居士,晚年号剡溪聋叟,笔名沪滨呆子、汨罗江后学,浙江上虞人)坦言:“惟采诸舆论,清浊两途,皆有大不满意于吾公(指康)之处,静观默察,方知吾公尚少阅历,且于谦、恕、慎三字,未能真切体验躬行,又不免偏重好名。”(40)

王照曾是康有为的“铁杆”,但戊戌年七月中旬以后,康有为加快了“变法”步伐,鼓动光绪皇帝改官制,开懋勤殿,抚袁世凯,激化了新旧两派矛盾,受到王照的批评。王照认为,康有为“抚袁”之举是导致变法失败的重要原因,他说:“迨至召袁世凯之诏下,霹雳一声,明是掩耳盗铃,败局已定矣。”(41)

张元济更是毫不客气地指出,康有为“陈奏不已,益急进,遂有八月六日之变。”(42)

原来如此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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