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什伐赤与青骓

夕阳西斜,阿浪走出宫城宣仁门回家,一路上还想着方才和天皇舅舅的说话。他觉得自己在很“恪尽职守”地努力找砖,天皇却似一点都不着急,每次召见他,都只絮叨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旧年往事。

比如关于阿浪的父母,和他几个亲姨母:

“你五姨年纪大些,出嫁得也早,又年轻病死,我记得不真切了……十四姨小时和我最好,天天一处同进同出玩耍,可惜啊,十来岁就夭折了,先帝和我都哭得背过气去……你十六姨的子嗣运,在同母姐妹中最旺,连生三子,可惜前几年也去了,跟驸马就是前后脚的事。那三个儿子从房州扶柩回京,算算日子,三年孝期差不多也该过了吧……阿浪,你去东宫传我的话,叫太子去问问,那几个薛家表兄弟现今如何?该承荫授官的从优授职,还没成家的,给挑个好新妇吧……”

阿浪听得昏昏欲睡,却还得强撑着,等天皇过够怀旧瘾了,才能提起自己的话头。

讲旧事也不是完全不好。阿浪和狄仁杰、梁忠君讨论过,按已经找到的三块马砖埋藏地来看,那不但与官修大唐开国战史有密切关系,而且还特别幽微妥帖地体现了先帝的关注心思。

也就是说,越了解太宗皇帝个性、想法、思路,越容易找到下一块六骏马砖。而世上现存的最了解太宗的人……除了他这承继皇统的嫡子,还能有谁?

“先慈——你的外祖母——盛年薨逝以后,先帝怀念发妻,把我们这几个皇后亲生的年幼儿女养在寝宫后院,我和你阿娘姐妹们晨昏定省,几乎每天都能见到先帝,骨肉情深,莫能比拟。”天皇如此告诉阿浪,“后来我成年,立为储君,更是时时跟在先帝身边,习学治道。虽然早有封号也下制出了阁,我大半时光还是住在宫里,也常能见着三个同母妹……后来我梦见过好多次,回到了那个时候,好象宫里就阿耶、我、三个妹妹是一家人,亲亲热热团团圆圆地一起过日子……”

好的,好的,那么最明白外公想法的,就是舅舅你和我娘姐妹几个了。既然她们都已经不在世,阿浪只能耐心地等机会问:

“以陛下看来,什伐赤、青骓那两块雕马砖,先帝会安置在哪里呢?”

剩下的三骏中,“拳毛䯄”是太宗皇帝平刘黑闼时所乘,那应该在河北战场或附近,离得远,阿浪决定留到最后再去。“什伐赤”和“青骓”的铭文上分别写明“平世充建德时乘”“平窦建德时乘”,那埋藏地该在洛阳—武牢关这一带,天寒地冻的,当然先在近处转悠比较舒服。

天皇是真不急,已口头命阿浪“开春以后再去找砖不迟”。阿浪也没打算冲寒上路,但反正闲在宫里也是闲着,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梳理史籍、访问老人,先定下几个最有可能的地方,省得他再走那么多冤枉路?

“什伐赤和青骓么……”天皇仰躺在御**,喃喃自语,“我只记得那两匹马是死在与王充建德之战中了,怎么死的,可弄不清楚。阿浪,你不是拿到实录了么?来给阿舅讲讲……”

从阎庄手里得到的几卷《高祖实录》《今上实录》,还有那张六马图卷,阿浪一直留在身边。李贤没向他要过,他自然不会主动归还——还有一半砖头没找着呢,这些都是十分要紧关键的资料。交回去容易,再拿就难了。

见天皇问起,阿浪也乐得应承,顺便讨个敕旨,合法留下那些书图。他拿来实录,翻到武德三年至四年的攻灭郑夏之战,一边念一边和舅舅讨论商量。

从武德三年八月到武德四年的二月,太宗皇帝在洛阳城外纵横开阖,挥军撕破郑国王世充布下的守御网,终于四面合围洛阳这座孤城。然而洛阳是前隋炀帝着意经营多年的都城,城高壕深,防守严密,王世充本人亦是百战宿将。“秦王围洛阳宫城,城中守御甚严,大砲飞石重五十斤,掷二百步,八弓弩箭如车辐,镞如巨斧,射五百步。秦王四面攻之,昼夜不息,旬余不克。城中欲翻城者凡十三辈,皆不果发而死。”

“嗯,”听完阿浪读的这一段,天皇缓缓道,“我记得这时候就有大将请求班师回关中了,好象高祖皇帝也了下密令班师,给先帝硬顶回去了,是不是?”

阿浪看着书回道:“是,先帝还下过明令:洛阳未破,师必不还,敢言班师者斩!”

天皇笑一笑:“这就是了。先帝跟我说过,那时候真难哪……出兵快一年了,攻城攻不下,粮草也要吃光了,全靠着前头抢来的洛阳附近两个大粮仓勉强支撑。高祖的意思,先撤军回关中,让兵户们回去种地,秋天收了庄稼,来年重新出兵再打。关中有四塞地利嘛,之前历代都是这么干的。先帝就是不肯功亏一篑,不肯轻易放弃掉那些已经打下的城堡地盘,不然之前死那么多人,不是都白死了?还有飒露紫,先帝自己都差点丢了性命呢……”

阿浪屏息听着,小心发问:“所以先帝对那一战,记忆最深的,是在最困难时刻的咬牙坚持?”

“或许吧……”天皇道,“那还没到最困难时刻呢,你往下看,是不是先帝刚说服高祖,下了绝不班师的军令,窦建德就来占便宜了?”

武德四年三月,趁着唐郑在洛阳城下僵持数月,双方都耗竭气力濒临极限之际,占据河北的夏王窦建德领三十万大军自东而来,“救郑击唐”。没受到多少阻碍,夏军拿下管城、荥阳,一直向西行进到武牢关这个南山北河的狭窄走廊,才停下来整顿兵马、督运粮草。而虎牢关距离洛阳,只有不到二百里了。

“这档子事,臣以前也经历过,”阿浪念完书,向舅舅笑道,“臣小时候曾经跟一群蛮夷少年打架。我比他们长得都高,说好了一对一打,觉得谁都打不过我。那些蛮夷倒是说话算话,挑了个最壮实的跟臣交手,缠斗了好久,我最后总算把他压在地下翻不过来,那人认输。刚站起身,又一个蛮夷扑上来,要接着打,臣哪里还有力气?身上吃了那么多拳脚,骨头缝都疼,累得喘不上气,衣裳也扯得七零八落……”

“那你怎么办?”天皇居然很爱听阿浪说这些不着紧的闲话。

“臣撒丫子跑呗。”阿浪笑回,“一口气跑回大人们那儿,他们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一起欺负我一个?大不了等我歇够了,吃饱饭养足力气,再去打回来……”

天皇哈哈一笑:“虽然是孩子玩闹,道理可是一样的。窦建德这十万大军一来啊,我朝廷上下,从高祖皇帝到洛阳城外的小兵,恐怕都和你想得一模一样,先撒丫子跑回去呗,大不了养足力气再重新打回来。”

“可先帝不这么想。”阿浪察言观色。

“不错,否则,先帝也就称不上是战神下凡了。”天皇微笑,“上下皆曰班师,先帝却决定围城打援,自领近身卫队黑甲军飞驰武牢关,亲自扼住窦建德军救洛阳的咽喉。”

“那是采纳了郭孝恪的建议,”阿浪低头念书,“……中分麾下,使通等副齐王元吉围守东都,秦王将骁勇三千五百人东趣武牢。时正昼出兵,历北邙,抵河阳,趋巩而去。王充登城望见,莫之测也,竟不敢出……唔,大中午的几千骑兵往东奔驰而去啊……先帝那时所骑的马,应该就是‘什伐赤’或‘青骓’?”

“傻孩子,”天皇摇着头笑,“你以为先帝行军,只带一匹马就够用?上阵至少一正三副,行军副马更多,因为要轮换着骑乘,才能节省马力不拖慢速度……那两骏啊,只怕都给先帝带到武牢关去了……也不是,等我想想。”

他突然记起什么似的,一手揉了会儿失明的那只眼睛,轻轻一拍床:

“是了,‘青骓’那时应该还没到先帝身边。我记得听谁说过,那是尉迟敬德大将军,在武牢关下抢了郑家什么王的坐骑,阵前献给先帝的……那么从洛阳到武牢那次急行军,先帝只可能骑着‘什伐赤’。”

“武牢关,”阿浪沉思,“先帝一战擒两王的关键地,是在武牢关吧……也许雕马砖也在那边?”

他这推想得到了舅舅赞同:“不错。你要踏访先帝战迹,那肯定不能错过武牢关嘛,你外公就是在那里定鼎中原的。去那边看看,很可能就有发现了。”

其实“武牢关”这个地名,狄仁杰和梁忠君都向阿浪提过,三人已将那里定为下次出行目的地。但那座关城也是很大的地方,比之前阿浪到过的驻营旧址等都大,漫无目的瞎找也不行。阿浪问天皇:

“先帝是否曾向陛下提过武牢关呢?或擒建德那一战时,印象最深的事?有具体地点最好。”

舅舅这回想了好久,喃喃念叨:

“武牢关哪……先帝是说过好多次,好象还写过文章,帝范还是哪篇,教我铭记创业艰难……有什么深刻印象么?那股子不顾庸人之见,咬牙硬顶上去的劲头……不,那是说在洛阳城下抗拒班师,那时候夏军还没到呢……要说窦建德么……”

天皇忽然笑了:“想起来了,先帝说的最多的——窦家军的战力,真差劲,一点不经打。”

“真差劲?”好歹是提三十万生力军过来,吓得唐朝廷上下都想开溜的……外公居然说“真差劲,不经打”?

“嗯,先帝倒是很夸赞王充能打,他带了好些关陇精兵哪。要不怎么两军反复胶着争夺大半年,先帝还攻不下洛阳呢……窦建德么,先帝就一句,人品不差,打仗稀松,一推就倒……”

盲了一目的中年天子躺靠在大隐囊上,笑个不停,颔下胡须抖如筛糠。阿浪自入宫以后,还没见过舅舅如此快活,一时有点愣怔,没急着往下追问。

天皇笑够了,又微微一叹:

“先帝打天下那时候,麾下真是谋臣如云猛将如雨,上苍降下多少天兵天将,都化身为人间名将,一个个归附先帝,甘为前驱冲锋陷阵。也难怪你外公眼光高,差一点的都看不上……现在哪,唉,我军还得靠先帝留下的七八十岁老将撑场面,年轻一点的没几个能打,想想就汗颜……”

这话就说偏了,裴行俭、王方翼、程务挺,还有去年底到安西的黑齿常之,听说战绩都不错啊……阿浪心里反驳着舅舅,但没敢吭声。

他自这次为天皇治眼受宠后,入宫伴驾,很早就被舅舅“约法三章”:不得妄议朝政、不准关说人事、特别不许提及天后与太子兄弟。天皇的意思很明确,找阿浪来闲谈,只为了怀旧和治病放松,“你小子别给舅舅找麻烦”。

阿浪倒是无所谓的。他本来对朝政也没什么兴趣,有几个想为之说情的人,狄仁杰、索七娘和梁忠君,他在太子贤那边都碰了一鼻子灰,估计在天皇这里也遇不了什么好,需要等机会。

至于天后太子,他更只想远远躲开他们……好吧,其实旁观那对母子恶斗,阿浪还觉得挺有趣也挺解气。然而他也知道那母子两个发起疯来误伤范围太大,除非自己已决定撕破脸皮为全族报仇,否则还是先躲为妙。

“阿浪,等你找回六骏全体,完结了先帝交给你的差使,下一步有什么打算?”天皇问他,“想从军么?年前,刘仁轨老帅就说过想带你去海东历练。前几日,太子又来说,新上任的左威卫将军王方翼也夸赞你‘肖父’,建议大用。也是奇怪,你根本没打过仗没擒过贼,居然在军中还挺有人缘……”

阿浪嘿嘿一笑:“那是托着外公和我先父的福庇吧,陛下最明白不过。阿浪自己,什么都不懂,将来要从军当武官,也得跟刘老帅和王将军一点点学呢,眼下臣还没考虑那么长远……”

他已经去王方翼府上拜会过两次,诚意叩谢,相谈甚欢,那禁卫将军向东宫说自己的好话不奇怪。舅舅笑一笑,叹道:

“老臣们都渐渐故去了,朝中缺人才啊,文武都缺……你们这些年轻人,好生努力上进,朝廷必不会亏待你们。等我退位,阿允坐了朝,他更需得网罗能人相助。自家亲戚,总是比外人信得过些……阿浪你还没成亲对吧?嗯,也不急,阿舅替你惦记着就是……”

怎么就从外公战史忽然一下说到自己的婚姻,阿浪头晕脑涨地走了一路,也没想明白。他刚进承福坊坊门,听天街禁鼓响起,忙加快脚步走向自己那座气派的大宅。

武敏之在此宅居住时,大门本来开在坊墙上,直对大街,那是国公才有的殊荣。阿浪品阶不够,住进来就被封了大门。宗正寺命人为他另开一个小门,对着坊内,家人由此门出入。宅内一些下人对此很有意见,说什么扫了颜面,阿浪本人毫不在意。

因为进皇城进宫城都不能骑马,他今天出门干脆全程步行,也没叫侍人跟随。回来也一样安步当车,走到门前伸手一推——

宅门后闪电般伸出一只大手,一把攥住阿浪的手腕,使劲将他拽进门内,又砰一声关严两扇大门。阿浪没站稳,一头栽到院里地上,痛叫出声。

展开全部内容
友情链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