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章 破庙

天边一抹云霞,郁行安坐于马背上,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。

苏绾绾先看他,再看那片羽毛,倏然想起来一件很遥远的事情。

那时候她很小,阿娘还在,几乎所有人都对她疼爱有加。算学、骑术、游水……如今她擅长的一切,都只是她年少时的游戏。

阿娘将小马翻雪赠给她,众人带她去骑马。苏绾绾问,这马会咬我吗?苏莹娘笑着说不会。阿娘让苏敬禾亲自牵马,带着她奔跑。,

当风刮过脸颊的时候,苏绾绾在马上颠簸,假装自己晕倒,吓得苏敬禾停下来,紧张得说不出话。她猛然睁开眼睛,气得苏敬禾拂袖而走,众人忍不住大笑,又催她去哄他。

再后来,她闯了祸,被关在屋子里。她数着局脚榻的足,寻思足的数量与面的大小之间的关联,但直到她想完了,算完了,将自觉重要的结论写在纸上,都没有被放出来。

虽然有奶娘在屋中陪伴她,但她还是感到委屈。那天,她看见阿娘的绣鞋在门帘下徘徊,于是故意对奶娘说:“我再也不要喜欢这个世间了。”

奶娘连忙揽住她:“小祖宗,这是怎么了?”

她伏在奶娘怀里假装哭泣:“每个人都对我好坏,待我长大,我要……我要烧光所有人!”

奶娘连忙劝慰,她抬起毫无泪意的眼睛,悄悄看门帘。阿娘的脚从帘子下走过,而后离开。

当晚,她果然被放出来了。第二天,阿娘、苏莹娘、苏敬禾带她逛了她当年最喜欢的金鸟寺,看了百戏,吃了糕糜。她逛累了,阿娘给她擦汗,苏敬禾给她买来玉锦糕,绷着脸递给她。

她那时候其实知道苏敬禾不太喜欢自己,只是阿娘总是叮嘱他要照顾阿妹,又叮嘱她要对阿兄温柔体贴。她以往都很听话,那天却绷着脸接过玉锦糕。

阿娘叹气,将她抱在怀里:“阿娘已将那事解决了,陈家想让你去长跪认错,阿娘知道你那日是为了保护星水才与人发生冲突,不忍让你去认错,才暂且关了你。”

阿娘问她还喜不喜欢这个世间,她撇开脑袋,缄口不言。

阿娘说要喜爱这世间呀。

苏绾绾问,喜爱有何用。

她知道父亲不再喜欢阿娘,是因为阿娘的母家失了权势。她知道身边人人对她笑脸相迎,是因为她出身高贵。但她担心说了让阿娘伤心,于是只问了那一句。

喜爱不像权势那样瞩目,不像财富那样耀眼。喜爱一个人,也许会遭受背叛,也许会爱而不得。倘若只是要让人喜欢自己,那么只要有权有势,就多的是人趋之若鹜。

阿娘轻抚她的发顶,柔声告诉她:“喜爱是给予幸福的能力。”,

阿娘说,学会了喜爱他人,就可以给予你喜欢的人幸福;学会喜爱自己,就可以给予自己幸福。扶枝,阿娘担心你刻板偏执,你这样聪慧,偏执起来,只会比旁人走得更远。

苏绾绾那时仍旧没有说话,但她心里想,好的,阿娘,我会去喜爱这个世间的。如果我学会喜爱人,也可以给予阿娘幸福了吧?

后来阿娘快走了,苏绾绾问阿娘,有没有从她这里得到过幸福。阿娘那时已经说不出话,却仍然点点头,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。

如今,苏绾绾盯着郁行安手上的羽毛,忽然意识到,他也是想给予自己幸福的。

他洞悉她的心意,时刻想让她高兴,就连半途中看见一片鸟的羽毛,都想起了她。

那天众人落水,她在江水寻觅。她总是闻到若有似无的腥气,却没有想到是他流了血。他总是陪伴着她,沉默温柔,像照耀她的一抹日光。

苏绾绾眼睫颤了颤,伸出手接过他的羽毛。

两人手指无意间碰了一下,苏绾绾感觉自己像被清茶灼烧。她这回没有收回手,甚至想抬起头,再望一眼他漆黑的双眸。

但她最后转身凝望堤坝:“我确实很喜欢。”

她停顿许久:“多谢。”

苏绾绾继续查勘堤坝,郁行安今日似乎得了闲,陪她走了一圈。

大枣远远跟在两人身后,那个相貌丑陋的官员,看了他们一眼,就告退了。

两人相隔半步,苏绾绾手抚堤坝,对郁行安说了近日修缮的成果,一回首,见到郁行安仍望着她。

她耳尖微烫,随意说了几句,和他一同离开。

回到刺史府,收到了一封来自百里嫊的信。

苏绾绾展信一看,才知百里嫊等人汇聚在一起,没有再遭逢危机。只是百里嫊年岁渐大,因落了水,湿寒之症复发,耽搁在路上。

他们听见行商们歌颂钦差大臣一清如水、文采风流,才知两人已经到了蓠州,试探着发了一封信过来。

苏绾绾一看便忧心,正好郁行安说圣人急召他回阆都,赈灾之事已了,虞江渠也修复得差不多了,两人便再次结伴而行,一个去往阆都,一个去拜见恩师。

离开蓠州以后,郁行安骑马跟在她的马车旁,说道:“那蓠州刺史是个巨贪,还与虞江道节度使有所联系。”

苏绾绾微愣。

虞江道下辖二十六州,蓠州就是其中之一。她早看出这地方的官员不清廉,却没想到郁行安会主动解释。

二兄从来不会对她说得这样详细的。

苏绾绾“嗯”了一声,听见他又说虞江道的郑节度使手握重兵,与郑刺史同属一族,和西南道的崔节度使乃是姻亲。

路上的那几波刺客也是虞江道节度使派来的……

她安静地倾听,目光透过摇晃的车帘,看见他的马的鬃毛,偶尔可见他袖袍一角,清泽无双,腕骨如玉。

他说郑刺史已被他糊弄,所以才放他们离开。

苏绾绾道:“但那刺史也可能回过味儿来。”毕竟郁行安赈灾时的尽心竭力,可谓有目共睹。

郁行安道:“无妨,圣人已准我调江北道的小股兵马。”

几人汇了兵马,一路北上。即将离开虞江道时,果然遭遇大批蒙面刺客。双方厮杀,郁行安用手挡住她的眼睛:“莫看。”

温热的**溅到她脸上,苏绾绾眨了一下眼睛,盯着他的手掌。

他并没有覆住她的双眸,这样近的距离,才知道他的手掌掌纹清晰,指尖修长,在相术学里,这大约是极好的手相吧。

郁行安平静扫过厮杀场景,垂眸,看见苏绾绾仍在盯着他掌心。

他微微怔住,却也没有收回手。

一行人且杀且退,最后刺客终于被打退了。一行人退到一间破庙,外头下起了雨。,

雨水冲刷大地,洗去满地的血腥味。大枣“呸”了一声:“什么鬼天气,竟是雨夹雪!”

此时已是半夜,雨声涛涛,凉风呼啸。苏绾绾打了个寒噤,又困又累。

马车已经被砍破了车辕,歪歪斜斜的。郁行安上了马车,亲自拿了花毯给她,让她披着御寒。

破庙的佛像后头有一处避风之处,郁行安吩咐一个没受伤的小兵拾掇好了,又仔细看了一遍,让苏绾绾在此休息。

“委屈小娘子了。”郁行安道。

苏绾绾摇头,抱着花毯,坐到铺设好的褥子上。这花毯上似乎还有郁行安的余温,褥子铺得整整齐齐,她坐下去,才陷出几丝褶皱。

苏绾绾仰头望着郁行安,看见他漂亮的喉结、下颌,然后是眼睛。也许是因为眸色漆黑,他看人时目光深邃,像一片寂静汪洋。

苏绾绾看了片刻,见他似要说话,连忙转开视线:“郁翰林,我累了,先歇息了。”

郁行安顿了顿,说道:“嗯,你睡吧,一夜好眠。”

苏绾绾应了一声,低着头,听见他脚步远去。

她抱着花毯睡了,不知过了多久,忽又醒来。

天色仍然黑漆漆的,外头似乎在下雨。破庙中的火把“辟里啪啦”地燃烧,火光照到佛像后面。

苏绾绾感觉自己又来了月事,好在这回的疼痛还算可以忍受。她盯着褥子上的血迹发呆,想起马车上有一些应急的物事,就想遣侍女去拿。

然后想起来没有侍女。

她起身,转出佛像,见到庙中睡了一些受伤的小兵,郁行安也睡着,他就靠在佛像的脚下,眼睫垂覆,漂亮得像工匠精心制出的雕像。

苏绾绾绕过他们,想上马车,发现雨声缠绵淅沥,而她没有伞。

这时候可不兴淋雨的,她便在破庙中找伞,经过郁行安时,也许是因为裙摆拂过,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气息,他醒了。

“苏三娘。”他唤了一声。

苏绾绾转头,见他睁着眼睛,就在唇边比了一个“嘘”的手势。

她也不知道为何这样做,可能是因为这些小兵为了保护他们,受了许多伤,她不愿吵醒他们。

郁行安顺从地闭上了嘴巴,他站起身,一下子比苏绾绾高了许多。

两人出了破庙,站在屋檐下。空气寒冷湿润,墨云翻涌,雨滴在地面砸出水花。

“在寻何物?”郁行安问。

“伞。”

“你要上马车么?”

苏绾绾惊讶于郁行安的反应之快,应道:“嗯。”

“庙中无伞,你想要何物,我去帮你拿。”

苏绾绾不愿让郁行安帮她拿,郁行安便淋雨上马车,给她拿了一把伞出来。

苏绾绾上马车,感觉郁行安在盯着她后背,但她回头,却见他只是安静仰望天幕。

好熟悉的动作。

她一时想不起来在何时见他做过这个动作,只是拿了东西,又撑伞下来,寻了一个圊室,将自己拾掇好了。

她发现自己衣裳上也沾了血迹,便换了一身。郁行安始终在等待,见她换了衣裳,也没有多问什么。

两人一道回破庙。

郁行安给她撑伞,伞面依旧向她倾斜。

苏绾绾抬头看天,她手里拿着一个火把,仰望天际雨幕时,她说:“这雨夹雪好美。”

郁行安:“嗯。”

“如同一滴滴坠落的星辰。”

郁行安侧头看她,苏绾绾口中的“星辰”落在他身上,打湿他没有被遮住的半边肩膀。

苏绾绾说:“阿娘教我爱人,爱世间,爱万物。我喜爱潮湿的雨,也喜爱晴天的日光。”

郁行安轻轻笑了一下。

他说:“苏三娘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我与你相反。我最不喜日光。”

苏绾绾心里“咦”了一下,对上郁行安视线。他双眸很美,注视人的时候,显得那么温柔深邃。

他凝望她,说道:“但只有一回,我同你一样,觉得日光很美。”

“哪回呢?”苏绾绾问。

“那回在月锦楼,你被日光笼罩,一步步迈上台阶的时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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